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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父亲——那个生父,在他更小的时候,每次喝完酒要打他之前,总会先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的皮带。那是一条用了很多年的旧皮带,牛皮表面已经磨损得泛白,金属扣也失去了光泽。父亲的手,因为常年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泥,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裂纹,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深褐色。他总是一边用阴沉的目光盯着瑟瑟发抖的阿林,一边用那泛白、粗大的指节,一圈、一圈,缓慢而有力地将皮带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仿佛那不是皮带,而是一件即将行刑的利器。蜘蛛缠绕果蝇的腿,和父亲缠绕皮带的指节,在阿林此刻混乱的脑海中,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一种冰冷的、被束缚、被吞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我……我再想想办法。 阿林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飘忽,没有一点底气。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住了口袋里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复读班招生简章。纸张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心,而他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汗水渗透纸张,把简章上最醒目、也最诱人的那一行字——985升学率35%——晕染开了。黑色的印刷字体在汗水的浸润下化开,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灰色的云,笼罩在那串曾经让他心跳加速的数字上,也笼罩了他此刻的全部希望。想办法?他能想什么办法?去偷?去抢?还是跪下来苦苦哀求那个视他如蝼蚁的继父?每一条路,都通向更深的绝望。
阿林啊, 老周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耳语的关切,你爸他……最近还打你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阿林最隐秘、最疼痛的伤疤。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隔着薄薄的、洗得发黄的汗衫,摸了摸左边锁骨下方一个刚刚结痂的伤口。那是一处烫伤,边缘还带着暗红色的炎症痕迹。上周,仅仅因为他做饭时不小心把一粒米掉在了地上,继父老马就勃然大怒,骂他浪费粮食,边骂边把抽到一半的、劣质的香烟,狠狠地按在了他的锁骨下方。皮肤被灼烧的刺痛感,混合着烟草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以及继父嘴里喷出的浓烈酒气,构成了阿林对那个夜晚的全部恐怖记忆。烫伤的时候他没哭,但现在,被老周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一问,那股混合着疼痛、委屈和羞耻的热流,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和眼眶。
他张了张嘴,想说“没有”,想习惯性地掩饰,想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告诉老周,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是如何用皮带、拳头、甚至烟头,在他身上留下各种新旧伤痕?告诉老周,那个家对他来说,不是港湾,而是比考场更令人恐惧的刑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刻,远处,那所他刚刚逃离的、承载了他三年痛苦与卑微希望的高中教学楼,下课铃响了。是那首熟悉的、永远也播不完的《献给爱丽丝》的电子音片段。单调的电子音,毫无美感可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音响设备似乎永远卡在第23个音符那里,然后便突兀地断开,又重新从开头响起,如此循环往复,日复一日。这卡壳的、无限循环的铃声,此刻听在阿林耳中,像极了他的人生——总是在看到一丝微光的时候,就被强行打断,然后坠入新一轮的、看不到尽头的灰暗与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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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亭里,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阿林握着听筒,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不,他仿佛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前方是复读所需的、高不可攀的金钱壁垒;身后是那个充满暴力和冷漠的、令人窒息的家庭;脚下是高考失败后的一片废墟。而他自己,就像那只被蛛网缠住的果蝇,或者那个墙上剥落的、最终坠地粉碎的石灰片,渺小、无力,等待着被某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所吞噬。
听筒里,老周还在等待着答案,或者,他其实已经从阿林这长久的、充满痛苦的沉默中,读懂了一切。电话亭外,打桩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收废品的吆喝声若隐若现,卡壳的《献给爱丽丝》仍在循环。世界喧嚣依旧,而阿林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寂静无声,只剩下一片荒凉。他该如何回答?他又能如何选择?这一万二千块钱,和他锁骨下的烫伤一样,成了烙在他青春上,一个无比清晰而又无比残酷的印记。
没...没有。阿林扯出一个笑容,尽管电话那头看不见,周老师,那个...借您的手机...
留着用吧。老周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对了,你妈...还好吗?
电话亭外,几个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嬉笑着走过。其中一个男生随手把喝剩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金属碰撞的声音让阿林想起父亲摔搪瓷缸的动静。
她...她在厂里加班。阿林盯着地上水洼里自己被车轮碾碎的倒影,周老师,我该回去了。
挂掉电话后,阿林在电话亭里又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有机玻璃上的污渍染成血色,他才慢慢推开门。裤袋里的复读班简章已经被揉成一团,油墨印着的报名电话模糊不清。
巷子深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父亲回来了。阿林深吸一口气,把准考证塞进书包最底层,那里还藏着他从垃圾站捡来的半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兔崽子!死哪去了?父亲的吼声像生锈的锯子割开暮色,饭也不做!
阿林摸了摸脸上的淤青,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电话亭的玻璃在他身后渐渐暗下去,像一只缓缓闭上的、浑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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