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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而又带着几分惶恐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扫视。网吧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也更杂乱。一排排电脑像蜂巢般密集排列,大部分屏幕都闪烁着快速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戏画面。少数屏幕播放着动漫或电视剧,光线相对柔和。一个个身影深陷在宽大的电脑椅里,大多戴着耳机,与外界隔绝,沉浸在各自的虚拟世界中。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投来短暂而漠然的一瞥,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屏幕上。
劣质的液晶屏蓝光正以120Hz的高刷新率疯狂冲刷着林小满的视网膜,将他那双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屏幕辐射而布满蛛网状红血丝的眼睛,浸染得如同两枚刚从泥坑里捞出来、年代久远、氧化严重的青铜钱币。瞳孔深处,还未完全消散的冰霜箭矢和火焰风暴的特效光斑在幽幽闪烁,与显示器背后墙面上斑驳的、如同抽象地图的绿色霉点、键盘缝隙里那些已经长出细微白毛的饼干碎渣、以及地上那些被无数鞋底踩踏得乌黑发亮、黏连着干涸口香糖残骸和痰渍的廉价瓷砖地面,共同构筑了这个被时光和人类分泌物反复腌渍过的数字洞穴。这个洞穴的每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呐喊:这里是被正午阳光遗弃的角落,是无数无处安放的青春、无法排解的压力和精心构筑的逃避的临时避难所。
周淑芬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角落里的17号机位,锁定在那个深陷在椅子里的、熟悉的背影上。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酸涩与怒火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快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粘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在这片充斥着电子音效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目光扫过机位角落堆着的几个形状各异的可乐瓶和奶茶杯。其中一个瘦高的可乐瓶瓶口,残留着一个暧昧的玫红色唇印;另一个胖墩墩的奶茶杯,标签被撕掉一半,露出里面可疑的、沉淀分层的深褐色液体;最老的一瓶,看样子放了有些日子了,里面的液体早已变成了酱油般的颜色,瓶底沉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黏稠物质,瓶壁内侧挂着干涸的液渍,宛如这个堕落洞穴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镇洞之宝。
“妈?” 林小满猛地转过头,脸上还残留着游戏激战后的亢奋红潮,但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惊慌、尴尬和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关掉屏幕,却又僵在半空,“你怎么……怎么找到这来了?”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底气。
周淑芬没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儿子油腻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不正常光芒的眼睛,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她把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放在那道泛着乌亮油光的裂缝桌面上——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饭盒。塑料盖子边缘已经开裂,用泛黄的透明胶带勉强缠着,显得寒酸而固执。
饭盒旁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那个崭新的、装着“首届市级青少年数学建模挑战赛”金奖证书的硬壳文件夹。烫金的标题字在网吧角落那个功率不足的节能灯泡的照射下,反射出苍白而脆弱的光,像一件误入贫民窟的珍贵瓷器,随时都会被周围的污浊所吞噬。
“老师打电话到店里了,”周淑芬的声音不高,却像粗糙的砂纸刮过桌面,带着一种被常年厨房油烟浸泡过的沙哑和疲惫。她盯着儿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视线像精密仪器一样扫过他右手食指上那个醒目的、蜡黄色的厚茧,那与她因长期洗碗洗菜而粗糙开裂的手指是不同的另一种劳损痕迹。“说颁奖典礼,领导、省长秘书都在台上站着,获奖者一个个上台,就等你一个。” 她的目光像最苛刻的检察官,掠过键盘缝隙里那些已经发霉的饼干屑,落在那个瓶底沉淀着黑垢的可乐瓶上,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这就是你跟你妈说的,下午要留在学校的‘数学竞赛集训’?就是跑到这种地方,吸这些……这些毒气?打这些……把这些红红绿绿、把人脑子搅成糨糊的射线?”
“不是射线……是技能特效。妈,你不懂。” 林小满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为心虚而显得更加干涩,他蜷起手指,试图藏住那个标志着“堕落”的硬茧,这个动作却更加暴露了他的不安。
“特效?” 周淑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嘲讽,这引来了旁边几个机位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的侧目。在她看来,这些快速闪烁、色彩艳丽的画面,与电视里报道的某些不良场所的灯光并无二致,“我看这些红红绿绿的光,早晚把你脑壳烧穿!把你变成傻子!” 她粗糙的、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个装裱精美的金奖证书文件夹,“这东西,这个奖!能让你以后坐办公室,吹空调,不用像你老娘一样,天天蹲在后厨,让油烟呛得肺管子疼,冬天手裂夏天长痱子!它能换钱!能换前途!能换体面!” 紧接着,她又猛地指向那堆可乐瓶、发霉的键盘和闪烁着妖异光芒的屏幕,“这些呢?这些玩意儿除了把你的眼睛搞瞎,把你的手指磨烂,把你的精神耗空,还能给你剩下啥?啊?到头来不就剩下一堆跟你脚下这些一样的、发臭的塑料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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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的,像是被当众扇了耳光。卷毛和其他几个熟客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更多是幸灾乐祸的目光,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像被浸泡在网吧那浑浊粘稠、令人作呕的空气里,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说游戏也能赚钱,也想说数学竞赛的压力,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到显示器左侧那个烫出的缺口上。透过它,裂缝深处,那滴最大的琥珀色尼古丁油滴,在屏幕突然切换画面闪烁的蓝光里,恰好折射出一瞬迷离而扭曲的彩色光晕——像一道被困在污秽琥珀里的、濒死的彩虹。那光芒,奇异而短暂,与他偶尔在令人绝望的数学迷雾中,灵光一闪捕捉到解题关键时的那一丝悸动,竟有着某种相似的、令人刺痛且沉迷的本质。那种感觉,同样转瞬即逝,却足以支撑他度过大量枯燥的演算时光。
他低下头,避开母亲那灼热、痛心又充满失望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键盘空格键边缘那道光滑的半月形凹陷。劣质塑料冰冷而滑腻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周淑芬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条贯穿桌面的、仿佛流淌着污秽时光的干涸裂缝,看到了裂缝深处那点诡异的、一闪而过的彩色反光。她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沉溺在自我世界里的样子,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一股混合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无助感的情绪冲上了头顶。她忽然一把抓起那个崭新的、象征着“正确道路”的获奖证书文件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啪嗒!”
一声闷响。文件夹坚硬的一角,精准地拍进了那道裂缝最宽处——那个能塞进一元硬币、卡住显示器底座的卡槽里。崭新的、光滑的硬纸壳棱角瞬间被肮脏、粘腻的油垢吞没了一小截,金色的烫金字恰好抵在一块凝固的烟渍上。
“你自己选!” 周淑芬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她指着那本半陷在污垢里的、已然被玷污的金色证书一角,又猛地指向屏幕上刚刚因为超时而刷新出来的、色彩斑斓充满诱惑的游戏登陆界面,“是让这东西,镶在这烂泥坑里,跟着这些垃圾一起发霉、烂掉!还是把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挂在家里的墙上!” 她说完,猛地转过身,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不再看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跑般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消失在门外那片过于明亮、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街道阳光里。
网吧里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劣质音响播放的游戏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轰响,键盘敲击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只是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成分。卷毛小心翼翼地摘下一边耳机,探头过来,压低声音:“……我靠,小满,你妈?这……够狠的啊。” 他指了指像墓碑一样卡在裂缝里的文件夹,那烫金的标题在污浊中格外刺眼,“这玩意儿……这么高级的东西,沾了这桌上的油……还能要吗?”
林小满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那本象征着金光闪闪的未来、通往“正确”世界门票、此刻却被肮脏桌缝吞没了一角、与烟灰污垢紧密接触的证书。屏幕变幻的光线映在他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挣扎的脸上,明暗不定,如同他内心翻腾的波澜。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触碰到文件夹冰冷光滑的硬壳封面,指尖立刻清晰地感受到裂缝深处那些经年油垢的粘腻恶心,以及塑料裂缝边缘的锐利。就在他手指下方不远处,那滴巨大的、承载了太多虚无时光的琥珀色尼古丁油滴,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死寂的压力,缓缓地、沉重地,又往下坠了一毫米,拉长了形状,摇摇欲坠。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晃悠了几下,缓缓合拢,再次将网吧内部与外界隔绝。门关上的那一刻,网吧里那种特有的、混合着电子音效、低语、键盘声和浑浊空气的“常态”似乎又迅速回流,填补了刚才因周淑芬闯入而短暂出现的真空。但林小满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本硬壳文件夹像一颗楔子,不仅卡在了桌面的裂缝里,更卡在了他生活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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