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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和鲁尼采回桦树汁了,母亲就不喝驯鹿奶了。她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睛。她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她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剥下的桦树皮可以做多种多样的东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这样的桦树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变得柔软就可以用了。桶可以来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装盐、茶、糖和烟。做桦皮船的,就是大张的桦树皮了。这样的桦树皮要放到大铁锅里煮一下,然后捞出,沥干水,就可以做船了。我们把桦皮船叫做“佳乌”。做佳乌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后再把桦树皮包在它身上。我们用红松的根须当作线,把接头连缀在一起。然后再用松树油和桦树油混合在一起熬制成的胶,把缝隙弥上。佳乌很窄,但很长,有多长呢足足有四五个人连在一起的身长。它的两头尖尖的,无头无尾,站在哪个端头,哪个端头就是船头。它入了水后非常轻灵,就好像一条大白鱼。每个乌力楞都要有三四个佳乌。它们平时被放在营地,需要时,轻便的它能让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时在一个营地住得长久,人们就会把佳乌放在河边,使用时就更方便了。
我对桦皮船的记忆,是跟堪达罕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习惯叫它“扎黑”。堪达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动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达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头又大又长,脖子短,毛发是灰褐的,四肢细长,小尾巴。雄性扎黑的头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铲形,好像扎黑在头顶的一左一右晾晒着两块方巾。堪达罕最喜欢吃河湾沼泽底下的针古草了,所以要猎取它,猎人们常常要到河边守候着。堪达罕白天时躲在林间的背阴处睡觉,晚上才出来找吃的,所以乌力楞的男人们喜欢在星星出来后去猎堪达罕。
父亲一心想把鲁尼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猎手,因而鲁尼八九岁的时候,如果不是去离开营地太远的地方狩猎,父亲就会带上他。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是个满月的日子,我正跟着母亲在火塘边捻筋线,鲁尼跑进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会儿父亲要带着他,乘着佳乌去河湾打扎黑去。我对堪达罕并没多大的兴趣,但我很想乘坐佳乌。我央求母亲,让她跟父亲说说,把我也带上。我知道,他们很忌讳带女孩子出猎。不过
我相信只要母亲吩咐父亲做的事情,他只会说“是”的。所以当母亲走出希楞柱,去找父亲的时候,我就从火塘旁跳了起来,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们去河湾了。
林克背着枪,带着我们穿过松林,来到河畔。路上他嘱咐我和鲁尼,上了佳乌后,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水中吐痰。
那时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不仅有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没有名字的。如今这些小河就像滑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大部分已经消失。那么就让我在追忆它的时候,把那条无名的小河叫堪达罕河吧,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堪达罕,就是在这条河流上。
那条河流很狭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桦皮船拽出来,推到河水上。他先看着我和鲁尼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桦皮船吃水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河流开始是笔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弯曲,随着弯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宽了起来。最后到了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堪达罕河就好像刚分娩的女人一样,在它旁侧溢出一个椭圆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门心思地向前。
林克将桦皮船荡进湖泊,我们划向湖对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林克上了岸,他让我和鲁尼不要下船。父亲一离开,鲁尼就吓唬我说,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见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了!我刚要叫,听到了鲁尼的话的父亲回过头来,他对鲁尼说,我怎么跟你说的了一个好猎手在出猎的时候是不能胡说八道、多嘴多舌的!鲁尼立刻就安静下来了,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船身,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脑壳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声对我们说,他在岸上的草丛中发现了堪达罕的粪便和蹄印,粪便很新鲜,说明几个小时前它还来过这里。从它的蹄印来看,它是一头成年的堪达罕,很有分量。林克说我们到对面的柳树丛中守候它。我们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树丛,桦皮船夹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陆地。我们潜伏在船上,林克让鲁尼帮他把枪膛上了子弹,然后用手指在嘴唇那儿竖了一下,示意我们不可出声。
我们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开始时我很兴奋,以为堪达罕很快就会来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个身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我困倦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鲁尼伸出手在我的头发上揪了一把,想让我精神起来。他揪疼了我的头皮,气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头冲我笑着,我现在还能记得月光下鲁尼的笑脸,他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
为了避免犯困,我就让头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大。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满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着列娜的时候,父亲咽了口唾沫,我听见了“嚓嚓”的声响,好像谁在用斧子砍树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钝了的,因而那“嚓嚓”声不清脆。不过这“嚓嚓”声很快变成了“噗噗”声,循声望去,发现一团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对面移动!看来那“噗噗”声是动物的蹄子陷进了湖畔沼泽发出来的。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地“哦”了一声,我知道那团影子一定就是堪达罕了!我激动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发潮,睡意全消!
堪达罕在夜色中镇定自若地行进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动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头,先喝了一会水,我听见了搅水的声音。待它抬起头来的时候,父亲瞄准了它,然而未等他射击,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本以为它是笨拙的,谁想它入水的身姿那么轻灵,看来它是潜入水中吃针古草去了,它的头在水面也就忽隐忽现着。它大约把自己当作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并不是呆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在湖水的南侧,一会儿又游到东侧,自由地漫游在它的王国里。我们从水面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气泡中可以看见它的行踪。它渐渐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们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时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拨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月亮残片,让人为月亮心疼着。当堪达罕离我们近了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因为看它的模样,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万一父亲打不中它,它反扑过来,我们的佳乌就会被它踏碎,我们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着,定是九死一生了。
林克确实是个优秀的猎手,当堪达罕沉入水中,让湖面的月亮又圆满起来的时候,他非常镇静,耐心等待着。直到它从湖水中站了起来,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打算上岸的时候,林克才把枪打响。枪响的时候,我的心也仿佛跟着蹦了出来,我看见堪达罕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枪响处奔来,我顾不得林克的嘱咐了,我哇哇大叫着,魂魄已被吓丢了七分。林克又在它身上连打两发子弹,它才停止了进攻。不过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样摇晃了许久,这才“咕咚”一声倒下了,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银白的月光映衬下,呈现着黝蓝的色调。鲁尼欢呼起来,林克也长吁一口气,放下枪。我们又等待了两三分钟,确定它已无声息的时候,这才撑着桦皮船,从柳树丛中穿梭而出,飞快地荡到湖心。堪达罕的头浸在水里,身躯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它旁边的月亮又圆满了,不过它不是银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达罕的鲜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颜色。想着刚才还在悠闲潜水吃着针古草的它说没气就没气了,我的牙齿打颤,腿也哆嗦起来。而鲁尼却是那么的兴高采烈。我知道,我永远做不了出色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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